洪州宗,是在江西洪州(州治在今江西省南昌市)地区流布的禅法,核心人物是道一,也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一派,宗密着力辨析批评的也是这一派,对荷泽宗鄙视的也主要是这一派,此宗代表着惠能南宗在以江西为中心的中原地区的影响。
洪州宗的立宗因缘及传承,宗密这样叙述:
疏“有触类是道而任心”者,第四家也。其先从六祖下分出,谓南岳观音台让和上,是六祖弟子,本不开法,但居山修道。因有剑南沙门道一,俗姓马,是金和上弟子,高节志道,随处坐禅,久住荆南明月山,后因寻礼圣迹,至让和上处,论量宗运,徵难至理,理不及让,又知传衣付法,曹溪为嫡,便依之修行。住乾州、洪州、虎(应作“虔”)州,或山或廓,广开供养,接引道流,大弘此法。
《承袭图》中的叙述,没有大的变化,只是所住之处,言“处州”和“洪州”,处(处)州当是前述“虎州”之误,而”处州”、“虎州”,是“虔州”之误。又言其弘法场所,述洪州宗名缘由:
后于洪州开元寺弘传让之言旨,故时人号为洪州宗也。让即曹溪门傍出之派徒(曹溪此类数可千余),是荷泽同学,但自率身修行,本不开法,因马和尚大扬其教故,成一宗之源。
依宗密此处的记载,洪州宗的最初传承是:[六祖惠能]——南岳怀让——马祖道一。《承袭图》神会一表中,宗密列出的洪州宗师承正旁稍详,即:南岳让——洪州马——章敬晖。在洪州马的旁出位置,列有百丈海、西堂藏、兴善宽三人,另又标出“江陵悟兼禀径山”。这是他认为到他这个时代为止,洪州宗的重要人物谱。
洪州的资料就相当丰富了,但各种资料中述评俱杂,特别是灯录,相比较而言,宗密的叙述是高度概括的。
南岳怀让(677—744),宗密对其的评价并不很高,只是一个不开法而自己修行的禅僧,其实,怀让的地位是马祖道一等后人的禅法将其抬起来的。依《祖堂集》,记载也是比较简单,怀让,俗姓杜,金州(金州安康,今陕西安康)人,垂拱四年(688年)出家,通天元年(696年)受具,也记载有初与六祖惠能相见时所问答,言“说似一物即不中”,“修证即不无,不敢污染”等语,也有磨砖启发道一的故事。这些在丛林中都成为经典,宗密并未提及。
马祖道一,宗密记载他也是从四川出来的僧人,净众宗金和尚无相禅师的弟子,喜好坐禅,后寻访圣迹,见怀让,通过交流,自知比不上他,又知他是惠能的弟子,于是拜其为师,后在各处修行,最后到洪州弘法,丛林中称其所传为洪州禅。宗密所提道一与怀让“徵难至理”之事,也许就涉及丛林中广传的磨砖之喻。
依《祖堂集》的记载,道一(?一788),汊州十方(什邡,今属四川)人,只述其在洪州的应机对答,未言其在四川的经历。依《宋高僧传》,道一(709—788),与宗密的记载稍异的是,在四川时,道一是受业于唐和尚,即净众宗处寂禅师,而不是其弟子金和尚。
章敬晖,即怀晖,俗姓谢,泉州人,依《祖堂集》载贾岛所撰碑铭中“始丙申,终乙未”,其生卒年当为756—815,《祖堂集》自身的记录则只记卒年,为元和十三年(818年),依《宋高僧传》,则为754—815。宗密将其列为道一的嗣法弟子,而与后来的流行禅史以百丈怀海为道一正传的观点不同。宗密的这一观点恐怕正是对宗密时代怀晖在禅界的实际地位的反映,宗密的判断标准之一可能是禅师和中央政府的关系。章敬怀晖也曾被诏入宫中,“元和初,奉征诏对,位排僧录首座已下……敕奉迁为首座”。《宋僧传》则记为“元和三年,宪宗诏入,于章敬寺毗庐遮那院安置……复诏入麟德殿赐斋,推居上坐”。其在禅界的地位,贾岛称其“无官品,有佛位”。《祖堂集》也记为他“大震雷音,群英首伏”(126)。就是百丈怀海也推荐僧人去请教章敬,“教僧去章敬和尚处”。可见,怀晖于元和年左右在京师和禅界都是风云人物,而怀海等人确实只是个“山僧”,宗密的看法是有根据的。
被宗密列为洪州马祖道一旁出的有百丈海、西堂藏和兴善宽三人。
百丈怀海(720—814)在各种禅宗灯录中是道一的正传,但在宗密这里,只是旁出,虽然他制定禅门清规,影响极大,后世评价也高,但他却是个山林僧,与中央政府也没有直接的接触,没有入宫的记录,在政府中的影响自然没有怀晖大,也没有同时的智藏和惟宽大,在《道一禅师塔铭》中举出的道一的主要弟子中,没有怀海,也就是说,在当时的一般评价中,道一门下,怀海只是个一般僧人。宗密据实将其列为旁出,不是无根据的,但又列在旁出者中第一位,还是很重视他的。
西堂智藏,《祖堂集》称“不知终始”。依《宋高僧传》,其生卒年则为735一814,《西堂大觉禅师碑铭》称其“年十三,首事大寂于临川西里山,又七年,遂授之法。大寂将欲示化,自钟陵结茅龚公山,于门人中益为重。大寂没,师教聚其清信众,如寂之存”。这说明他极受道一重视,甚至似乎是道一之禅法正传,《宋高僧传》也有“得大寂付授纳袈裟”之说。在道一门下,外出与官员或国师打交道的事,多派智藏担任。
兴善惟宽(755—817)当时也是个热门人物,元和四年(809年)被宪宗诏于安国寺,次年诏入宫问道,白居易曾四次问法,后为其撰写碑文,即《传法堂碑》,现存其文集中。他与智藏的名声当时是并列的,两人南北相应,“惟宽宗于北,师(指智藏)宗于南,又若能与秀分于昔者矣”。惟宽与怀晖的名声也是并列的,“元和中,宽、晖至京师,扬其本宗,法门大启,传百千灯,京夏法宝鸿绪,于斯为盛”。也就是说,怀晖、惟宽、智藏三人,均为道一门下最出色者。
宗密又说“江陵悟,兼禀径山”。江陵悟,权德舆《唐故洪州开元寺石门道一禅师塔铭》中提到有门徒道悟,《传法正宗记》中言道一的弟子有“大会山道晤”(137)。宗密突出道一的这个门人,主要在于揭示洪州宗和牛头宗之间的密切关系。径山,指径山法钦(714—792),号国一。道悟谒见径山之事,《宋高僧传》卷10有记载。西堂智藏也曾“谒径山国一禅师,与其谈论周旋,人皆改观”。
洪州宗的禅法,宗密概括为“一切是真”,“念念全真为悟,任心为修”,“触类是道而任心”。进一步的解释是:
起心动念,弹指、謦(原作“磬”)咳、扬眉,因所作所为,皆是佛性全体之用,更无第二主宰。如面作多般饮食,一一皆面。佛性亦尔,全体贪瞋痴造善恶受苦乐,故一一皆性。意以推求,而四大骨肉,舌、齿、眼、耳、手、足,并不能自语言、见闻、动作,如一念今终,全身都未变坏,即便口不能语,眼不能见,耳不能闻,脚不能行,手不能作,故知语言作者,必是佛性。四大骨肉,一一细推,都不解贪瞋,故贪瞋烦恼并是佛性。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,而能作一切差别种种……故云“触类是道”也。
言“任心”者,彼息业养神(或云息神养道)之行门也。谓不起心造恶修善,亦不修道。道即是心,不可将心还修于心,恶亦是心,不可以心断心。不断不造,任运自在,名为解脱人,亦名过量人,无法无拘,无佛可作。何以故?心性之外无一法可得,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。此与第三家(即保唐宗——引者)敌对相违,谓前则一切是妄,此即一切是真。
《承袭图》的概括与此同,只在“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,而能造作一切差别种种”一语后,又稍作解释:
体非种种者,谓此佛性非圣非凡,非因非果,非善非恶,无色无相,无根无住,乃至无佛无众生也;能作种种者,谓此性即体之用,故能凡能圣,能因能根(果?),能善能恶,现色现相,能佛能众生,乃至能贪瞋等。若核其体性,则毕竟不可见,不可证,如眼不自见眼等;若就其应用,即举动运为,一切皆是,更无别法而为能证、所证。
同样用明珠和其所现之黑色为喻,宗密这样归纳洪州的观点:
即此黑暗,便是明珠,明珠之体,永不可见,欲得识者,即黑便是明珠,乃至即青黄种种皆是。
宗密又将洪州宗归入直显心性宗。
宗密也是从定慧两个方面来分析洪州宗禅法的。从禅理或慧的角度看,洪州宗讲“触类是道”,人们行住坐卧所做的一切,都是道的体现,都直接就是道,就是真性。真性作为本体,具有超越性的特征,没有任何具体的、有限性的特点,但又是一切具体事物的根源。从华严的观点来理解,真性是理,万法是事,理非事,又是事的根本。洪州在此基础上,又理解为,事都能反映理,或者说,事本身就是理。因此,要体悟真性,直接从现象入手就可以了,真性体现在禅的生活中,人们的言语动作、各种情感表现,都直接就是真性,离此别无真性,此种观点,就是“性在作用”。因为本体自身不能认识自己,必须通过其作用的显现来证明其意义,如同眼睛看不到自己,必须通过睹色视物来显示其意义。一切都是真性的体现,一切现象都直接就是真性自身,于是,一切皆真的结论就很自然了。这种理论,实际上承认了现象界或现世生活的重要性,不是像一般宗教那样否定、厌离、批判现实生活,而是为其大唱赞歌,这是禅宗受欢迎的原因之一。
从禅修(定)的角度看,洪州宗的修行方式也是惠能倡导的无修之修,但具体化为任运而修。任心运作,不加人为的限制和干预,不刻意善除恶。至于更具体的任运方式,则诸师各有特色,尽显其不同的个性,所谓宗风也常常体现在此处,这也是洪州宗最为吸引人的地方。
宗密的对洪州禅法的记录,对照后来流行的语录或灯录,是大致准确的,比如讲到“性在作用”,即“起心动念,弹指、謦咳、扬眉,因所作所为,皆是佛性全体之用。”后世禅典有同样的记载。[1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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